某日午後,卓東來進門的時候,臉色很陰沉。他一回來就坐在他那張鋪著紫貂皮的紫檀木椅上,默默喝著水晶瓶裡的紫色葡萄酒。
我能察覺得出他心情不好,在這種時候,我總是盡量避免靠近他。所以即使外面正下著雪,冷風刮在身上就像針刺一樣,我也寧可待在屋外受凍。
過了一會,司馬超群竟然也來了。
他看見我站在外頭,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笑著把手上撐的傘遞給我,然後就直接走進屋裡。
我留意到他進屋時並沒有關門,加上我也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事能讓卓東來心情不快。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個既能觀察屋內情況、又不至於讓他們發現我的死角站著。
司馬超群靜靜坐在卓東來的對面,他卻彷彿沒看見眼前有人一般,依舊兀自喝著他的酒。
他平常喝酒的速度很慢,而且有所節制;但今天卻喝的極快、也遠遠超過了平常喝的份量。
即使如此,他的眼神還是很清醒,只有臉上淡淡的酡紅洩漏他微醺的事實。
「我知道你在生氣。」過了很久,司馬超群才歎息著開口。
卓東來沒有說話。只是默默又為自己斟了一杯。
「但我是認真的。」司馬超群癡癡凝視著瓶中深紫色的液體,突然說道:「如果你喜歡小蝶、或者是其他女人;只要你開口,我都會為你找來。」
卓東來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,杯中的酒有些許潑了出來,灑落在桌面上,映著火光,看來彷彿是鮮血的色澤。
很久之後,他才嘶啞著嗓音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「我不會喜歡她們。」
那聲音聽來,竟彷如泣血般的揪心。
我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。視線瞬間就朦朧成一片,但我卻依舊努力睜大雙眼,要自己看清事實。
——那個人一輩子都不會喜歡自己的事實。
「我明白。」司馬超群輕輕說著,沒有發現當他說出這三個字時,剎那間從卓東來黯淡灰眸裡閃過的光采。
「我只是……」他停頓了一下,過了一會才接著說:「我只是……希望你能對自己好一些。」
說完後,他也沒有去看卓東來的反應,只是癡癡注視著桌面上那道蜿蜒紅艷的酒痕。
——彷彿世上沒有比看它更重要的事。
說這些話時,從頭到尾,司馬超群都沒有看卓東來一眼。
卓東來忽然就笑了。而且那笑容遠比平常更溫柔。
「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。」他平靜的說,臉上依舊帶著笑容。
他優雅的啜著杯中的酒,含笑望著司馬超群:「想必司馬還有許多要事待辦,請恕東來不送了。」
「東來……」司馬超群彷彿想說些什麼,但最後他還是沒有開口,只是深深歎息,隨即便起身離開。
他出來時正好與我眼神相交。我愕然發現他臉上竟沒有半點表情。他並沒有對我偷聽的舉動說些什麼,只是順手關上身後的門,站在我面前,摸著我的頭低聲交代:
「讓他一個人靜一會……別去打擾他。」他恍惚了一下,又說:「……如果發生什麼事,記得隨時派人通知我。」
然後他就走了。
他走的很急很快,連我在後頭呼喚、想把傘還他都沒有回頭。
我注意到他在經過臺階時,甚至微微踉蹌了一下。
這種事通常不會發生在一個高手身上,可見司馬超群有多麼心不在焉。
我隱隱察覺到他說的那些話對他自己並非全無影響。
但,究竟為什麼他要說那些傷害自己也傷害卓東來的話呢?
——我無法理解。
只知道那天一直到了深夜,卓東來始終都沒有打開那扇門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聽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分隔線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翌日清晨,我很早就站在那道門外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。
也許,我只是想用自己的雙眼,親自去見證一個事實。
——一個早已明明白白擺在我面前,我卻始終視若無睹的事實。
經過一夜的思考,我暸解這件事終於到了該結束的時候。
人可以癡、可以傻;卻絕對不能執著。
一執著就完了。
執著只會讓自己放棄許多原則……乃至於尊嚴;一次又一次被傷害得更深、更重——
卻未必真能得到想要的東西。
我不是卓東來,我也不像他那般看不開。
——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。
一個讓自己徹底死心的契機。
於是我推開了那扇門。
室內很昏暗,而且很寒冷。非常寒冷,奇冷徹骨。
因為屋裡那終日不熄的爐火如今早已滅了。
透過屋外照進的微弱日光,我可以隱約看見卓東來正靠在那張鋪著紫貂皮的紫檀木椅上。
他的神情很平靜,除了略微的蒼白疲倦;眼睛閉合著,看起來彷彿已經睡著了。
我本以為見到的會是遍地被砸毀的東西,但室內卻很整齊、非常整齊;一如我從前所見的模樣。
除了那瓶被喝得精光的酒,一切幾乎沒有什麼改變。
我悄悄走到卓東來的身邊。
他沒有發覺。依然睡得很沉。
平日,即使我稍微一個翻身,他都會下意識去拿枕下藏的匕首。
提防所有的人——
已變成了他的習慣。
永遠戒不掉的習慣。
我站在他身邊看了他很久。
癡癡的癡癡的凝望著他。彷彿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一般。
我忽然疑惑起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喜歡他。
明明他是這麼樣一個可怕的人。
陰險、狠毒、冷酷、不擇手段……長安城裡沒有人不怕他的;大家對他都是又敬又畏。他的敵人恨不得喝他的血、啃他的骨……卻從沒有聽說哪個人喜歡他。
——就連司馬超群,也只是不能沒有他的幫助。
這樣一個人,有哪裡值得讓人喜歡呢?
我自己也想不明白。
吸引別人喜歡的無非兩樣:外在跟內在。
如果我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的個性,那麼就只剩下外貌了。
他的長相確實很俊美,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。即使是司馬超群,也沒有他那種誘人墮落的氣息。
——彷彿罌粟般一沾上就只能永遠沉淪下去……直至萬劫不復。
但我喜歡的僅僅是他的長相?沒有更多了嗎?
我伸手輕輕觸摸著他蒼白清俊的容顏,想像著假如這張臉添上幾道疤痕,自己是不是就能從那無望的癡迷中清醒。
卓東來似乎感覺到我的觸碰,忽然微微皺起了眉頭,唇畔溢出幾不可聞的呢喃:「司馬……」
我留意到他眼角依稀有一滴清淚滑落。
在這一瞬間,我整個腦海一片空白。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是永遠也逃不離他身邊、逃不開那沒有希望的愛戀。
——因為喜歡一個人,本來就不需要任何理由。
就好像現在他在我面前為另一個男人流淚,我的心為此彷若刀割、疼得幾乎無法呼吸……卻從不曾想過永遠離開這個地方。
因為我無法放他一個人獨自在黑暗裡默默流淚。
——於是我只能陪他沉淪、陪他一起落入那無盡深淵。
我吻去了那滴淚、以及那蜿蜒的淚痕……帶著某種狂熱,瘋狂吻著他臉上的每一分、每一吋。
從緊皺的眉心、微顫的眼皮、挺直的鼻樑、蒼白的面龐……一直到那失血冰冷的唇。
我帶著絕望,深深吻著他的一切、渴望給予他寒冷的心些許溫暖……眼中的淚水難以遏止的滑落,溫熱的水珠一滴滴淌落在他的臉龐,看來竟恍似他的淚。
卓東來震動了一下,終於完全清醒,當他睜開眼發現我的舉動,臉上露出某種沒有人能形容的表情。
他狠狠擰住我的手,重重一耳光摑在我的臉上。
「妳以為自己在做什麼?」他沉聲說,聲音裡充滿冷酷。
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臉上一定留下了血紅的指痕,挨打這類的事,我向來經驗豐富。
我冷冷看著他,眼神中忽然露出輕蔑與譏誚,我笑著說:「我做的不就是你一直希望司馬超群作的事?」我的笑聲越來越瘋狂:「可惜他一輩子都不會這麼做的……因為他是司馬超群,司馬超群永遠也不會喜歡上自己的好兄弟、好朋友……」
卓東來用力擰轉我的手,他的動作很粗暴,我頓時就痛得說不出話,但我還是咬著唇、倔強地瞪視著他。
他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而殘酷的說:「妳錯了,」他的眼中閃爍著某種激情而瘋狂的情緒:「妳錯在不該高估自己的價值。」
然後他就剝光我的衣服,把我赤裸裸的拋到門外的積雪裡。
我知道他在等我爬到他面前認錯、又或者他只是想看著我死。
這些都無所謂。
也許死亡對我而言才是最好的歸宿。
【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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