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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狂想曲》






《烙》


 

  「沈沈心事北南東,一睨人才海內空;壯歲始參周史席,髫年惜墮晉賢風。
  功高拜將成仙外,才盡迴腸盪氣中;萬一禪闑砉然破,美人如玉劍如虹。」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《夜坐》 龔自珍
 
 
  在進入主題前,請各位稍微花些時間把上面兩部MV看完,這將幫助各位更容易進入現在所要闡述的故事——
 
  一個關於友情、愛情、欺騙與背叛的故事……
 
  (媽媽咪啊~我是被之前的三立偶像劇給洗腦了嗎?讓我想起了《海豚灣戀人》&《西街少年》……囧)
 
 
  以下內容改編自古龍的《英雄無淚》。
  (只有字句內容稍作修改更動,衍創要等我下禮拜從西安回來再寫……)
  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  
  正文開始——
 
 
序幕
 
 
    一座高山,一處低巖,一道新泉,一株古松,一爐紅火,一壺綠茶,一位老人,一個少年。
 
    「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麼?」少年問老人:「是不是藍大先生的藍山古劍?」
    「不是。」
    「是不是南海神力王的大鐵椎?」
    「不是。」
    「是不是關東落日馬場馮大總管的白銀槍?」
    「不是。」
    「是不是三年前在邯鄲古道上,輕騎誅八寇的飛星引月刀?」
    「不是。」
    「我想起來了。」少年說得極有把握:「是楊錚的離別鉤;一定是楊錚的離別鉤。」
    「也不是,」老人道:「你說的這些武器雖然都很可怕,卻不是最可怕的一種。」
    「最可怕的一種是什麼?」
    「是小李飛刀。」
    「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?」少年驚奇極了:「但是傳言探花郎早已仙去?」
    「江湖傳言雖多,可信的卻少。」老人歎息:「傳言有人又見到了他。」
 
   少年仰望高山,山巔白雲悠悠。  
 
  「在哪?」少年問。
  「長安。」

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 
 
紫氣東來
 
 
    正月十五。
    長安。
 
    卓東來關上了門,把這長安古城中千年不變的風雪關在門外。脫下他那件以紫絨為面作成的紫貂斗篷,掛在他左手一個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,轉過身時,右手已拿起一個紫銅火鉗,把前面一個紫銅火盆裡終日不滅的爐火撥得更旺些。
    火盆旁就是一個上面鋪著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,木椅旁紫檀木桌上的紫水晶瓶中,經常都滿盛著紫色的波斯葡萄酒。
    他只要走兩步就可以坐下來,隨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。
    他喜歡紫色。
    他喜歡名馬佳人華衣美酒,喜歡享受。
    對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講究挑剔,做的每一件事都經過精密計劃,絕不肯多浪費一分力氣,也不會有一點疏忽,就連這些生活上的細節都不例外。
 
    這就是卓東來。
 
    他能夠活到現在,也許就因為他是這麼樣一個人。
 
    卓東來坐下來,淺淺的啜了一口酒。
    精緻華美而溫暖的屋子、甘香甜美的酒,已經把他身體的寒氣完全驅除。
 
   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。
    為了那個傳言早已死去的人,這兩天他已經把自己生活的規律完全搞亂了。
 
  「小李飛刀,冠絕天下,出手一刀,例不虛發
  失蹤多年的李尋歡,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刻出現?
 
  卓東來不知道。
  即使他算無遺策,難免還是有不知道的事。
  他只知道,絕不能讓這個人影響到他和司馬超群的計畫。
 
    即使是再細微的影響,他也無法容許。
  因為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,都可能會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,那時不但他自己必將悔恨終生,他的主人也要受到連累,甚至連江湖中的大局都會因此而改變。
 
    更重要的是,他絕不能讓司馬超群如日中天的事業和聲名,受到一點打擊和損害。
    一個已漸漸成為江湖豪傑心目中偶像的人,無論做任何事都只許成功,不許失敗。
 
    卓東來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兩件事,就是「錯誤」和「失敗」。
 
    司馬起群的確已經不能敗了。
    他從十八歲崛起江湖,身經大小三十三戰,至今從未敗過一次。
    他高大強壯英俊,威武豪爽,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,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,就連他的仇敵都不能不承認他是條少見的男子漢,絕不會缺少美女陪伴。
    可是他對他的妻子兒女和對他的朋友,都同樣忠實,從未沒有一點醜聞牽連到他身上。
 
    這些還不是他最值得驕傲之處。
 
    在他這一生中,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,是他在兩年之內,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風,說服了自河朔中原到關東這條線上最重要的三十九路綠林豪傑,從黑道走上白道,組織成一個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級大鏢局,收合理的費用,保護這條路線上所有行商客旅的安全。
    在他們那桿以紫緞鑲邊的「大」字縹旗保護下,從未有任何一趟鏢出過一點差錯。
    這是江湖中空前未有的一次輝煌成就,這種成就絕不是只憑「鐵」與「血」就可以做得到的。
    現在司馬超群才三十六歲,就已經漸漸成為江湖豪傑心目中的偶像——永遠不敗的英雄偶像。
 
    只有他自己和卓東來心裡知道這種地位是怎麼造成的。
 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  
 
司馬超群
 
 
    正月十六。
    長安。
    清晨,酷寒。
 
    卓東來起床時,司馬超群已在小廳等著,就坐在那鋪著紫貂皮的椅子上,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。
    只有司馬超群一個人可以這麼做,有一天有一個自己認為卓東來已經離不開她的少女,剛坐上這張椅子,就被赤裸裸的拋在門外的積雪裡。
 
    卓東來所有的一切,都絕不容人侵犯,只有司馬超群是例外。
 
    但是卓東來還是讓他在外面等了很久,才披上件寬袍赤著腳走出臥房,第一句活就問司馬:「這麼早你就來了,是不是急著要問我昨天為什麼放走朱猛。」
 
    「是的。」司馬說,「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理由,可惜我連一點都想不出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也坐了下去,坐在一疊柔軟的紫貂之上,平時,他在司馬面前,永遠都是衣冠整肅,態度恭謹,從未與司馬平起平坐。
 
    因為他要讓別人感覺到司馬超群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。
 
    可是現在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。
 
    「我不能殺朱猛,」卓東來說:「第一,因為我不想殺他,第二,因為我沒有把握。」
 
    「你為什麼不想殺他?」
 
    「他單人匹馬,闖入了我們的腹地,從容揮刀把我們的大將斬殺於馬前,本來還可以揚長而去的,只因為要陪一個朋友喝酒,所以才留下。」
 
    他淡淡的說:「那時我若是殺了他,日後江湖中人一定會說『雄獅』朱猛的確不愧是條好漢,夠朋友,講義氣,有膽量。」卓東來冷笑:「我殺了他豈非反而成全了他?」
 
    司馬超群凝視著水晶杯裡的酒,過了很久才冷冷的說:「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,但我卻想不通你怎麼會沒有把握?」他問卓東來:「你帶去的好手不少,還對付不了他們三個人?」
 
    「不是三個人,是四個。」
    「第四個人是誰?」
    「我沒有看見,但是我能感覺出他就站在我後面的一扇窗戶外。」卓東來說:「他雖然遠遠站在窗外,但是在我的感覺中卻好像緊貼在我背後一樣。」
 
    「為什麼?」
    「因為他的殺氣。」卓東來說:「我平生從未遇到過那麼可怕的殺氣。」
 
    「你沒有回頭去看他?」
    「我沒有。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在盯著我,好像特意在警告我,只要我有一點動作,無論什麼動作,他都可能會出手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又說:「我雖然沒有看到他,可是高漸飛一定看到他了。」
 
    「你怎麼知道?」
 
    「那時高漸飛就坐在我對面,正好對著那個窗口,我感覺到那股殺氣時,高漸飛的臉色也變了,就好像忽然看見了鬼魂一樣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說:「高漸飛絕對可以算是近年來後起劍客中的第一高手,如果沒有特別緣故,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畏懼?」
 
    司馬超群忽然笑了,大笑。
 
    「所以你也有點害怕了!」他的笑聲中竟似充滿譏誚:「想不到紫氣東來卓東來也有害怕的時候,怕的竟是一個連看都沒有看到過的人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冷冷的看著他,等他笑完了,才平平靜靜的說:「我雖然沒有看見他,可是卻已經知道他是誰了。」
 
    「他是誰?」司馬的笑聲停頓:「難道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傳說沒死的人?」
 
    「是的。」卓東來說:「一定是。」
 
    他說:「李尋歡隱居多年,向來極少在江湖中走動,除非特殊的原因。他和朱猛一定有種特別的關係,但卻絕不是朱猛的手下或朋友。」卓東來說:「我已打探到他的落腳處,今天我會前去見他。」
 
    「還有呢?」司馬問。
    「沒有了。」
    「你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?」
    「到現在為止,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。」卓東來淡淡的說:「可是我相信,我知道的這些已經比任何人都多了。」
 
    司馬想笑,卻沒有笑出來。
 
    卓東來是他的朋友,曾經共過生死患難的好朋友,卓東來也是他最得力的好幫手。
    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,當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,他總是要和卓東來針鋒相對,總好像要想盡方法去刺傷他。
 
    卓東來卻總是完全不抵抗,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。
 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 
 
何處尋歡
 
 
  正月十六。
    紅花集。
    風雪滿天。
 
  一人一騎緩緩進入長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紅花集。
 
   元宵夜已經過了,歡樂的日子已結束。
 
    一盞殘破的花燈,在寒風中滾在積雪的街道,滾入無邊無際的風雪裡,雖然還帶著昨夜的殘妝,卻已再也沒有人會去看它一眼了,就像是個只得寵了一夜就被拋棄的女人一樣。
 
    馬上騎士在茶館外停下,把馬匹繫在一棵枯樹上。他戴著皮帽,著紫貂裘,臉上蒙著紫色面紗,背負著雙手,走入了這家茶館。
 
  而他要找的那個人一身青衫,微捲的長髮上繫著月白色髮帶,正斜倚在窗旁,微笑著看著他走進來。
 
  「在下卓東來。」他慢慢解下面紗,雙眼靜靜觀察那人的反應。而那人卻只是用著欣賞的眼神含笑地注視著他。
 
  深邃、專注,帶著某種複雜難解的探詢意味。
 
  那種目光,莫名地令卓東來感到彷彿被侵犯的不悅。
 
  他淡淡開口:「驚才絕艷的小李探花,此次造訪長安,不知所為何來?」
 
  李尋歡微笑:「訪友。」
 
  「訪友?」卓東來也笑了。他一向很少笑,但他笑的時候通常是為了某些目的。「你騙我。」他冷冷道。
  
  李尋歡又笑了。那笑容彷彿春日之陽,和煦溫暖:「我本來就是騙子。」他調皮地眨眨眼:「只不過現在騙人更厲害。」
 
  卓東來深深地凝視著李尋歡,因為他發現他似乎完全看不透這個人的想法。
  
  反正只要不讓他妨礙他們要做的事就好。
 
  於是他微笑著走近李尋歡,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向李尋歡微笑鞠躬。
 
  「李前輩遠道而來,還請讓東來盡一點地主之誼。」卓東來說:「能否請前輩至舍下作幾日客?」
 
  李尋歡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,他春水般的眼眸深深注視著卓東來很久很久,久到卓東來以為他即將拒絕他時,他才輕輕歎口氣,低聲回應道:
 
  「好。」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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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和水
 
 
    二月初一。
    李莊,慈恩寺。
    凌晨。
 
    從昨夜開始下的雪,直到現在還沒有停,把這個積雪剛被打掃乾淨的禪院,又鋪上一層銀白。
    晨鐘已響過,寒風中隱隱傳來一陣陣梵唱,傳入了右面的一間禪房。
 
    司馬超群靜靜坐在一張禪床上聽著,靜靜的在喝一瓶昨夜他自己帶來的冷酒。
    冷得像冰,喝下去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一樣的白酒。
 
    卓東來已經進來了,一直在冷冷的看著他。
    司馬超群卻裝作不知道。
 
    卓東來終於忍不住開口:「現在就開始喝酒是不是嫌太早了一點?」他冷冷的問司馬:「今天你就算要喝酒,是不是也應該等到晚一點的時候再喝?」
 
    「為什麼?」
    「因為你馬上就要遇到一個很強的對手,很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強得多。」
    「哦?」
    「所以就算一定要喝酒,最少也應該等到和他交過手之後再喝。」
 
    司馬忽然笑了。
 
    「我為什麼要等到那時候,你難道忘了我是永遠不敗的司馬超群?」
    他的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。
 
    「我反正不會敗的,就算喝得爛醉如泥,也絕不會敗,因為你一定早就安排好了,把什麼事都安排好了。」司馬超群大笑:「即使是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,反正已非敗不可,非死不可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沒有笑,沒有承認,也沒有否認,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。
    司馬超群看著他:「這一次你能不能告訴我,你究竟是怎麼安排的?」
 
    卓東來又沉默了很久,才淡淡的說:「有些事本來就隨時會發生的,用不著我安排也一樣。」
 
    「你只不過讓李尋歡很偶然的遇到了一兩件這樣的事而已。」
 
    「每個人都難免會偶然遇到一些這樣的事。」卓東來說:「不管誰遇到,都同樣無可奈何。」
 
    他忽然走過去,拿起禪床矮几上的那瓶白酒,倒了一點在一杯清水裡。
 
    酒與水立刻溶化在一起,溶為一體。
 
    「這是不是很自然的事?」卓東來問司馬。
 
    「有些人也一樣。」卓東來說:「有些人相遇之後,也會像酒和水般相溶。」
 
    「可是酒水相溶之後,酒就會變得淡了,水也會變了質。」
 
    「人也一樣。」卓東來說,「完全一樣。」
 
    「哦?」
 
    「有些人相遇之後也會變的。」卓東來說:「有些人遇到某一個人之後,就會變得軟弱一點。」
 
    「就像是攙了水的酒?」
 
    「所以你就讓李尋歡偶然遇到了這麼樣一個像水一樣的人?」
 
    「是的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說:「偶然間相遇,偶然間別離,誰也無可奈何。」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淡:「天地間本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。」
 
    司馬又大笑。
 
    「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?」他問:「為什麼要把我的每件事都安排得這麼好?」
 
    「因為你是司馬超群。」卓東來的回答很簡單:「因為司馬超群是永遠不能敗的。」
 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 
 
吳婉
 
 
    天色陰暗,窗外又傳入雪花飄落的聲音,一種只有在人們十分寂寞時才能聽得到的聲音。
 
    司馬的笑聲早已停頓,眼中非但全無笑意,反而顯得說不出的悲傷。
    他聽見了雪花飄落的聲音。卻沒有聽見他妻子的腳步聲。
    因為吳婉走進來的時候,他已經開始在喝酒。
 
    吳婉悄悄的走過來,在他身邊坐下。
 
    她從未勸阻他喝酒,因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,也是個賢慧的妻子。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誰都無法勸阻的。
 
    只不過今天和平時有一點不同,今天她居然也開始喝酒了,而且喝得很快。
    直到她開始要喝第三杯的時候,司馬才回過頭去看看她。
 
    「現在好像還是早上。」
    「好像是的。」
    「你好像已經開始在喝酒了。」
    「好像是的。」吳婉輕輕的回答。
 
    她是個溫柔的妻子,非常非常溫柔,對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順,就算在心裡最難受最生氣的時候,說話也是輕聲細語,從來沒有發過脾氣。
 
    可是司馬超群知道:「你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一大早就開始喝酒。」他問他的妻子:「今天你為什麼生氣?」
 
    吳婉沒有回答,也沒有開口。
    她在默默的斟酒,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滿滿的斟了一杯。
 
    「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生氣,你是為了卓東來。」司馬說:「你看不慣他對我說話的那種樣子?」
 
    吳婉沉默,默認。
 
    「可是你也應該知道他平時不是這樣子的,今天他也在生氣。」司馬說:「因為今天我一直在他面前誇讚李尋歡。」
 
   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充滿譏誚的笑意:「他一向不喜歡我在他面前誇讚別人是個好朋友。」
 
    吳婉居然開口了。
 
    「難道他是在吃醋?」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,而且也充滿了譏誚:「連我都沒有吃醋,他憑什麼吃醋?」
 
    吳婉一向溫柔,非常溫柔,可是現在她已經喝了五杯酒。
    她喝的是司馬平時最常喝的酒,司馬平時喝的都是烈酒,最烈的酒。
   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女人,忽然一下子喝下了五杯烈酒之後,不管說出什麼樣的話來,都是值得原諒的。
 
    ——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,說出來的話也同樣值得原諒。
 
    所以司馬笑了。
 
    「你本來就是在吃醋,你一直都在吃卓東來的醋,就好像我會把他當作女人一樣。」
 
    「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當作女人的,他也沒有把你當作女人。」吳婉又喝了一杯:「他一直都把你當作他的兒子,如果沒有他,你根本就沒有今天。」
 
    她的聲音已嘶啞,她嘶聲問她的大夫:「你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做一點事,讓他知道沒有他你也一樣活得下去?你為什麼不能證明給他看?」
 
    司馬沒有回答,也沒有開口。
 
    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樣,在默默的斟酒,為他自己和他的妻都斟了一杯。
    可是吳婉沒有再喝這一杯。她已經倒在他的懷裡,失聲地痛哭起來。
 
    司馬沒有哭,眼睛裡甚至連一點淚光都沒有。
 
    他好像已經沒有眼淚。
 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 
 
蝶舞
 
 
    細雪霏霏,小門半開,卓東來已經走出去,蝶舞已經準備關門了。
 
    只要把這道門關上,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了。
    她只希望永遠不要有人再來敲門,讓她和那個老人在這裡自生自滅,因為她對外面的那個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企望,完全沒有留戀。
 
    因為她的心已死,剩下的只不過是一副麻木的軀殼和一雙腿。
 
    她的這雙腿就好像是象的牙、麝的香、羚羊的角,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寶貴珍惜的一部份,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。
 
    ——如果沒有這麼樣一雙腿,她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?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些?
 
    蝶舞垂著頭,站在小門後,只希望卓東來快點走出去。
 
    卓東來卻已轉過身,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,盯著她看了很久。
 
    「這些天來,你日子過得好不好?」
    「很好。」
 
    蝶舞的聲音裡全無感情,幾乎比卓東來的聲音更冷淡。
 
    「只要你願意,你可以一直留在這裡,」卓東來說,「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有人來打擾。」
 
    「謝謝你。」
 
    「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,」卓東來淡談的說:「要我願意,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,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這麼樣做的。」
 
    蝶舞忽然變得像是條受驚的羚羊般往後退縮,退到門後的角落裡,縮成了一團。
 
    卓東來笑了。
 
    「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麼樣做的,」他的笑眼中充滿殘酷之意:「我只不過要讓你知道,你應該對我好一點,因為你欠我的情。」
 
    蝶舞抬起頭,盯著他。
 
    「你要我怎麼樣對你好?」蝶舞忽然問他:「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覺?」
 
    她的風姿仍然優雅如貴婦,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個婊子。
 
    「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功夫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,只要跟我睡過一次覺的男人,就會一輩子都忘不了我。」蝶舞說:「我的腿動起來的時候男人是什麼滋味,你恐怕連做夢都想不到。」
 
    她已經開始在笑了,笑聲越來越瘋狂:「可是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,因為你喜歡的不是我,你喜歡的只有一個人,你這一輩子活著都是為了他……」
 
   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。
 
    卓東來忽然擰住她的手,反手一耳光重重的摑在她臉上。
 
    她蒼白美麗的臉上立刻留下五條血紅的指痕,可是眼中的畏懼之色反而消失了,變成了滿腔輕蔑和譏誚。
 
    卓東來用力擰轉她的手,擰到她的後背上,讓她痛得流出了眼淚之後,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錯了,」他眼中彷彿已因別人的痛苦而充滿激情:「現在我就要讓你知道,你錯得多麼厲害。」
 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 
 
郭莊
 
 
    卓東來靜靜的站在那裡,面對著灰暗冷漠的天空,靜靜的站了很久,才慢慢的回過頭,凝視著簡大夫,一個字一個字的問:
 
    「你呢?你也沒有看見他?」
 
    「我也沒有,」簡大夫已經比較鎮靜了一點:「李探花根本不在那屋子裡,司馬夫人請我們來,只不過要我們替一間空屋子看病而已。」
 
    然後他們就聽見了吳婉的聲音。
 
    「如果有人肯出五百兩黃金,有很多大夫都肯替空屋子看病的。」她淡淡的說:「下次我如果還要去找,一定會去找比較不怕冷的。」
 
    如果說這地方有人真的生病了,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吳婉。
    她的臉色枯黃而憔悴,本來很明朗的眼睛裡現在已充滿血絲。
 
    她盯著這兩位怕冷的大夫。
 
    「我只不過是個女人,當然沒有卓先生這麼大的本事,我也不會要兩位脫衣服,」她的聲音冷得像冰:「可是我勸兩位以後睡覺前要多小心門戶,莫要等到半夜醒來,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睡在雪地上。」
 
    兩位大夫的臉都綠了。
 
    如果一個人的眼光可以殺人,現在他們恐怕就已經死在雪地上。
 
    「現在兩位是不是已經可以請滾了?」吳婉說:「請、滾。」
 
    她一向是個很溫柔的女人,溫柔而優雅,說話的時候通常會先說一個「請」字。
 
    「卓先生,」等到兩位大夫走了後,她又說:「我實在很想請你做一件事。」
 
    「什麼事?」
 
    「請你也跟他們一起滾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沒有反應,連一點反應都沒有,甚至連臉上都沒有一點表情。
 
    「可惜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不會滾的。」吳婉歎了口氣:「你是司馬超群的好朋友、好兄弟,找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你們這麼好的兄弟朋友了!」
 
    她的聲音裡也充滿了譏誚,就像是蝶舞跟卓東來說話時一樣。
 
    「而且司馬超群全都是靠你起家的,他只不過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傀儡而已,沒有你,他怎麼會有今天。」吳婉冷笑:「最少你心裡是這麼想的,是不是?」
 
    卓東未還是全無反應,就好像聽一個戲子在台上唱戲。
 
    「你當然是個了不起的人,了不起的好朋友,因為你替他犧牲了一切,你這一輩子活著也都是為了他,讓他成名露臉,讓他做大鏢局的總瓢把子,讓他成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。」
 
    吳婉的冷笑聲忽然變得很瘋狂。
 
    「可是你知不知道他這位大英雄的日子怎麼過的?」她的笑聲中充滿怨毒:「他有妻子兒女,有自己的家,可是他根本就好像不是這個家裡的人,根本沒有過一天他自己願意過的日子,因為每件事你都替他安排好了,你要他怎麼做,他就得怎麼做,甚至連喝點酒都要偷偷的喝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突然打斷她的話。
 
    「夠了。」他告訴吳婉:「你已經說夠了。」
 
    「對,我已經說夠了。」吳婉垂下頭,眼淚已流滿面頰,「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話要說?」
 
    「我只有幾句話問你。」
 
    「我會說的,」吳婉道:「我絕不讓你有機會像對別人那麼樣對我。」
 
    她的口音雖然還是很硬,其實已經軟了:「江湖中誰不知道『紫氣東來』卓東來最少有一百種法子能夠逼人說實話?」
 
    「你能夠瞭解這一點那就再好也沒有了。」卓東來冷冷的說:「李尋歡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長安?」
 
   「是。」
 
    「你為什麼要替他瞞住我?」
 
    「因為我要他離開這裡。」吳婉說:「跟你這種殘忍的人在一起只會讓他更加痛苦。」
 
    「他是什麼時候走的?」
 
    「十七的晚上。」吳婉說:「算起來現在他已經應該到了洛陽。」
 
    「洛陽?」
 
    卓東來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迸出血絲:「你讓他一個人到洛陽去?你是不是想要他去送死?」
 
    「我們是朋友,我為什麼要讓他去送死?」
 
    卓東來盯著她,過了很久,才用他那種比刀鋒還尖銳、比蛇蠍還惡毒的獨特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 
    「因為郭莊。」
 
    每當卓東來用這種口氣說話時,這個世界上就最少有一個人要受到他致命的傷害和打擊。
 
    「因為郭莊。」
 
   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雖然毫無意義,可是吳婉聽了卻好像忽然被毒蠍所螫利刃所傷,就好像忽然從萬丈高樓上失足落下,連站都站不住了,枯黃憔悴的臉上,也起了種無法形容的可怕變化。
 
    卓東來當然不會錯過她這些變化的。
 
    「這些年來司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,連碰都沒有碰過你。」卓東來的聲音冷漠而殘酷:「你正在狼虎之年,身邊剛好有郭莊那麼樣一個年輕力壯的漂亮小伙子,而且很懂得對女人獻慇勤。二月初七晚上,你和他約在後花園,卻剛好被李尋歡撞見你們……」
 
    吳婉忽然嘶聲大喊:「夠了,你已經說夠了。」
 
    「這些事我本來不想說的,因為我不想讓司馬傷心,」卓東來說:「現在我說出來,只不過要讓你知道,你做的事沒有一件能瞞得過我,所以你以後不管要做什麼事,都要特別小心謹慎。尤其是與李尋歡有關的事。」
 
    吳婉的身子已經開始在發抖。
 
    「現在我才明白了,」她眼中充滿仇恨怨毒:「你派郭莊到紅花集去,為的就是要他去送死,因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。」
 
    她忽然撲過去,抓住卓東來的衣襟,嘶聲間:「你說是不是?是不是這樣子的?」
 
    卓東來冷冷的看著她,用兩根手指輕輕一劃她雙手的脈門。
 
    吳婉的手鬆開,人也倒下,卻還在問:「是不是?是不是?是不是這樣子的?」
 
   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的真相,因為卓東來已經走了,再也沒有回頭,也沒有看她一眼,就好像把她當作了一隻剛被他從衣襟上抖落的蟲蟻,對她再也不屑一顧。
 
 
    一條長繩。
 
    長繩在吳婉手裡,吳婉在房裡的橫樑下,有風從窗外吹進來,好冷好冷的風。
 
    「今天是什麼日子?我想一定是個好日子。」她癡癡的自語,慢慢的將長繩打了結。
 
    一個死結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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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青
 
 
    卓東來的臉土本來就沒有什麼表情,現在更好像已經被凍結了,臉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凍結了。如果你曾經看到過凍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臉,你才能想像到他現在的臉色和神情。
 
    一個年紀還不滿二十的少年人標槍般站在他面前,臉上的神情看來居然跟他差不多。
 
    這位少年人叫卓青。
 
    他本來並不姓卓,他姓郭,是死在紅花集的郭莊的幼弟。
    可是自從卓東來將他收為義子後,他立刻就把本來的姓名忘記了。
 
    「朱猛已入城。」
 
    這個消息就是他報上來的,查出水溝每天都有藥汁流出的人也是他。
    最近他為卓東來做的事,遠比卓東來屬下所有的親信加起來都多。
 
    「他們來了多少人?」
    「連李尋歡在內,一共有八十八人。」
    「他親口告訴守城的老黃,他就是朱猛?」
    「是。」
    「他還說了什麼?」
    「他說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!」
 
    卓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,看起來彷彿已變成了兩把錐子。
 
    「他們不是到長安來殺人的?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?」
    「是。」
    「好,很好。」卓東來的眼角忽然開始跳動:「好極了。」
 
    認得卓東來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態最嚴重時他的眼角才會跳。
    現在他的眼角開始跳動,因為他已看出了對方來的並不是八十八個人,而是八百八十個。
 
    ——來殺人的人不可怕,來死的人才可怕,這種人一個就可以比得上十個。
 
    「你把他們的打扮再說一遍。」
    「他們每個人都穿勁裝,打裹腿,紮白巾,白巾上還縫著條暗赤色的碎布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冷笑。
 
    「好,好極了。」他問卓青,「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裡來的?」
    「不知道。」
    「那一定是釘鞋的血衣。」卓東來說,「釘鞋死時,衣衫已盡被鮮血染紅。」
 
    洛陽己有人來,向卓東來報告了那一次血戰的全部經過。
 
    「雄獅堂本來已經變成了一盤散沙,可是釘鞋的血又把這盤散沙結在一起了。」卓東來的聲音裡居然也有了感情,「釘鞋,好,好釘鞋。」
 
    「是的,」卓青說:「釘鞋不好看,釘鞋也很便宜,平時雖然比不上別的鞋子,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濘滿路時,就只有釘鞋才是最有用的。」
 
    他說得很平淡,因為他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實而已。
    他不是容易動感情的人。
 
   卓東來凝視著他,過了很久很久,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。
 
    他忽然站起來,走過去抱住了卓青,雖然只不過輕輕的抱了一下。卻已經是他平生第一次。
 
    ——除了司馬超群和李尋歡外,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如此親近。
 
    卓青雖然還是標槍般的站在那裡,眼中卻似已有熱淚滿眶。
 
    卓東來卻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,忽然改變了話題:「朱猛知道我在那裡,可是他暫時絕不會來找我的。」
 
    「是。」
    「他們既然是來死的,我們當然要成全他,當然會去找他。」
    「是。」
    「這八十八個人都抱著必死之心而來,八十八個人只有一條心,八十八個人都有一股氣。」卓東米說:「這股氣現在已經憋足了,一觸即發。銳不可當。」
 
    「是。」
    「所以我現在不會去找他們。」
    「是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尖錐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種殘酷而難測的笑意,問卓青:「你知道我要怎麼對付他們嗎?」
 
    「不知道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,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卓青。
 
    「我要請他們吃飯。」他說:「今天晚上我要在『長安居』的第一樓替他們接風,請他們吃飯。」
 
    「是。」
    「你要替我去請他們。」
    「是。」
 
    「朱猛也許不會答應,也許會認為這是個陷阱,」卓東來淡淡的說:「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讓他們去的。不但朱猛要去,李尋歡也要去。」
 
    「是。」卓青說:「他們會去的,一定會去。」
 
    「我也希望你能活著回來。」
 
    卓青的回答簡短肯定:「我會。」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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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舞銷魂
 
 
    卓東來倒了杯酒,淺淺的啜了一口,然後才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 
    「今天晚上我請朱堂主到這裡來,只不過因為有個人今夜要為君一舞。」
 
    朱猛的臉色驟然變了。
    在這一瞬間,他心裡是什麼感覺?
    沒有人能瞭解,也沒有人能形容,刀刮、針刺、火炙,都不足以形容。
 
    卓東來卻已向李尋歡舉杯。
 
    「蝶舞之舞,冠絕天下,絕不是輕易能看得到的,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淺。」
 
    李尋歡沉默。
 
    卓東來笑了笑:「只不過今夜我請李前輩來看的,並不是這一舞。」
 
    「你要我來看的是什麼?」
 
    「是一個人。」卓東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一位李前輩一定很想看到的人。」
 
    李尋歡的臉色也變了。
 
    ——一夜瘋狂縱情的貪歡,一個永生都不能忘懷的錯誤。
 
    卓東來悠然而笑:「李前輩現在想必已經猜出我說的這個人是誰了。」
 
    「波」的一聲響,李尋歡手裡的酒杯粉碎,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。
 
    朱猛忽然虎吼一聲,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,一把揪住了卓東來的衣襟,「她在哪裡?你說的那個人在哪裡?」
 
    卓東來動也不動,冷冷的看著他的手,直等這隻手放鬆了他的衣襟,他才慢慢的說道:「我說的人很快就會來了。」
 
    這句話他好像是對朱猛說的,可是他的眼睛卻在看著李尋歡。
 
 
    這時候已經有一輛發亮的黑漆馬車在長安居的大門外停下。
 
    園林中隱隱有絲竹管弦之聲傳出來,樂聲淒美,伴著歌聲低唱,唱的是人生的悲歡離合,歌聲中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。
 
    「春去又春來,花開又花落;
    到了離別時,有誰能留下?」
 
    蝶舞癡癡的坐在車廂裡,癡癡的聽著,風中也不知從哪裡吹來一片枯死已久的落葉,蝴蝶般輕輕的飄落在雪地上。
 
    她推開車門走下來,拾起這片落葉,癡癡的看著,也不知看了多久。
 
    也不知從哪裡滴落下一滴水珠,滴落在這片落葉上,也不知是淚還是雨?看起來卻像是春日百花盛放時綠葉上晶瑩的露珠一樣。
 
 
    冷香滿樓,冷風滿樓,朱猛卻將衣襟拉得更開,彷彿想要讓這刀鋒般的冷風刺入他心裡。
 
    他和李尋歡都沒有開口。那種又甜又濃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經堵塞住他們的咽喉。
 
    一個白髮蒼蒼的瞽目老人,以竹杖點地,慢慢的走上樓來。
    一個梳著條大辮子的小姑娘,牽著老人的衣角,跟在他身後。
 
    老人持洞簫,少女抱琵琶,顯然是準備來為蝶舞伴奏的樂者,老人滿佈皺紋的臉上雖然全無表情,可是每條皺紋裡都像是一座墳墓,埋葬著數不清的苦難和悲傷。
 
    人世間的悲傷事他已看得大多。
 
    少女卻什麼都沒有看見過,因為她也是個瞎子,一生下來就是個瞎子,根本就沒有看見過光明,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歡樂是什麼樣子的。
 
    這麼樣的兩個人,怎麼能奏得出幸福和歡樂?
 
    老人默默的走上來,默默的走到一個他熟悉的角落裡坐下。
    他到這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,每一次來奏的都是悲歌。
    為一些平時笑得太多的人來奏悲歌,用歌聲來挑起他們心裡一些秘密的痛苦。
 
    這些人也願意讓他這麼樣做。
 
    ——人類實在是種奇怪的動物,有時竟會將悲傷和痛苦當作種享受。
 
    樓下又有腳步聲傳來了。
    很輕的腳步聲,輕而震動。
    聽見這腳步聲,朱猛的人已掠過桌子,竄向樓梯口,衝了下去。
 
    李尋歡卻沒有動。
 
    他只是深深地凝視著卓東來。眼神中滿滿的都是悲傷。
 
    李尋歡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忘了他,可是當他坐在他眼前,他才知道忘記那段感情是多麼不可能。
 
  「東來……」他輕輕低喃。
 
  卓東來卻好似沒有聽到般,逕自喝著杯中的酒。
 
  李尋歡微微苦笑,抬手幫自己斟了一杯,在烈酒下肚的同時他開始咳嗽。
 
  一開始只是輕輕咳著,到後來卻是要命般的瘋狂咳嗽。
 
  李尋歡蒼白的臉,因著咳嗽漸漸泛起病態的嫣紅,像是有地獄的火焰正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。
 
  可他仍舊還是不管不顧的一邊咳嗽著一邊喝酒。
 
  咳嗽固然難受,但那人的冷漠更讓他發狂,所以他實在是不能沒有酒,實在不能不用酒來麻醉自己。
 
  「別喝了。」
 
  卓東來皺眉冷冷的將他手中的酒拿走。
 
  這個人是不要命了嗎?
  明明都咳得吐血了卻依舊不在乎的大口喝酒。
 
  像他這種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竟還能活到現在?
  這讓卓東來覺得自己從前的努力實在很可笑。
  
  李尋歡已經咳的說不出話來了,蒼白的臉上冷汗涔涔,只有嘴唇異常紅艷。
 
  在看見紅潤唇瓣邊鮮豔的血絲時,卓東來突然覺得那抹艷紅格外礙眼。於是想也不想便抬手幫他拭去。
 
  手卻突然被人握住。
 
  只見本來病弱的李尋歡卻朝他露出戲謔的笑容,手還緊緊抓握著他的手不放……那力道,絕對不是一個虛弱的病人所該有的。
 
  「你又騙我。」卓東來寒聲說:「放開。」
 
  「不放。」李尋歡喃喃道,像說給自己聽:「永遠不放。」
 
  「即使你接近我只是為了司馬超群,即使你只是在利用我騙我,」李尋歡堅定地看著他:「我也永遠不會放開你。」
 
  卓東來深深凝望著他,彷彿想看進他的內心深處,很久以後,他微微歎息:
 
  「你會後悔的。」
 
  「有很多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,我好像也做過很多會後悔的事情。」李尋歡彷彿回憶起了那些如煙般的往事,喃喃道:「但這些事情若再讓我選擇一遍,我恐怕還是會做從前那樣的選擇……」
 
  他的臉上浮現起慘澹的笑容,似乎在問卓東來又似乎在問自己:「如此一來,後悔不後悔,對我而言豈不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了?」
 
  卓東來沉默。
 
 
  當朱猛拉著蝶舞的手走上樓時,忽然間李尋歡已經完全明白了。
 
    ——一夜瘋狂縱情的貪歡,一個永生都不能忘懷的錯誤。
 
    蝶舞。
 
    這個與他有一夜之緣的女人,就是朱猛魂牽夢縈永難忘懷的蝶舞。
 
    ——命運為什麼如此殘酷!
 
    這不是命運,也不是巧合,絕對不是。
 
  李尋歡回頭看向卓東來,他幽黑的雙眼浮沉著尖銳的痛苦。
  他已經完全明白卓東來的計畫了。
 
    卓東來看著他們,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個邪神在看著愚人們為他奉獻的祭禮。
 
    手冰冷。
    每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。
 
    李尋歡放開了卓東來冰冷的手,又開始往後退,退入了一個角落。
 
    朱猛已經知道這件事。他的眼睛現在已經盯在他臉上,一雙滿佈血絲的大眼就像是已經變成了一柄長槍。
 
    一柄血淋淋的長槍。
 
    李尋歡死了。
 
    他的人雖然還沒有死,可是他的心已經被刺死在這柄血淋淋的長槍下。
 
    但是死也不能解脫。
 
    ——朱猛會怎麼樣對他?他應該怎麼樣對朱猛?
 
    李尋歡不敢去想,也想不出。他根本就無法思想。
 
   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「走」。
 
    想不到就在他準備要走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:「等一等。」
 
    李尋歡吃驚的發現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復了冷靜,居然已不怕面對他。
 
    「我知道你要走了,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。」蝶舞說:「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。」
 
    她的態度冷靜而堅決,她的眼睛裡彷彿有一種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絕她的力量。
 
    一個人只有在對所有的一切事都全無所懼時,才會產生這種力量。
 
    蝶舞又轉身面對朱猛:「我記得你曾經說過,在我要起舞時,誰也不能走。」
 
    朱猛的雙拳緊握,就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放在他的手掌裡捏碎,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毀滅。
 
    卓東來卻笑了,陰惻惻的微笑著問蝶舞:「你還能舞?」
 
    「你有沒有看見過吐絲的春蠶?」蝶舞說:「只要它還沒有死,它的絲就不會盡。」
 
    她說:「我也一樣,只要我還活著,我就能舞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拊掌:「那就實在好極了。」
 
    狐氅落下,舞衣飄起。
 
   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頭樂師忽然也站了起來,憔悴疲倦的老臉看來就像一團揉皺了的黃紙。
 
    「我是個瞎子,又老又瞎,心裡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一點能夠讓我覺得開心的事,所以我為大爺們奏的總是些傷心的樂曲。」他慢慢的說:「可是今天我卻要破例一次。」
 
    「破例為我們奏一曲開心的調子?」卓東來問。
 
    「是的。」
    「今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麼開心的事?」
    「沒有。」
    「既然沒有,為什麼要破例?」
 
    白頭樂師用一雙根本什麼都看不見的瞎眼,凝視著遠方的黑暗,他的聲音沙啞而哀傷:「我雖然是個瞎子,又老又瞎,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今天這裡的悲傷事已經太多了。」
 
    「錚琮」一聲,琵琶響起,老者的第一聲就像是一根絲一樣引動了琵琶。
 
    一根絲變成了無數根,琵琶的弦聲如珠落玉盤。
 
    每一根絲,每一粒珠,都是輕盈而歡愉的,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悲傷。
 
   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歡樂。
 
    蝶舞在舞。
 
    她的舞姿也同樣輕盈歡愉,彷彿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難全部忘記。
    她的生命已經和她的舞融為一體,她已經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裡。
 
    因為她的生命中剩下來的已經只有舞。
 
    因為她是舞者。
 
    在這一刻間,她已不再是那個飽經滄桑、飽受苦難的女人,而是舞者,那麼高貴,那麼純潔,那麼美麗。
 
    她舞出了她的歡樂與青春,她的青春與歡樂也在舞中消逝。
 
    「寶劍無情,莊生無夢;
    為君一舞,化作蝴蝶。」
 
    彈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淚來。
 
    他奏的是歡愉的樂曲,可是他空虛的瞎眼裡卻流下淚來。
 
    他看不見屋子裡的人,可是他感覺得到。
 
    ——多麼悲傷的人,多麼黑暗。
 
    他奏出的歡愉樂聲只有使悲傷顯得更悲傷,他奏出的歡愉樂曲就好像已經變得不是樂曲,而是一種諷刺。
 
    又是「錚」的一響,琵琶弦斷。
 
    舞也斷了。
 
   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葉般飄落在卓東來足下,忽然從卓東來的靴筒裡抽出一把刀。
 
    一把寶石般耀眼的短刀。
 
    她抬起頭,看了朱猛一眼,又轉過頭,看了李尋歡一眼。
 
    她手裡的短刀已落下,落在她的膝蓋上。
 
    血花濺起。
 
    刀鋒一落下,血花就濺起。
 
    她的一雙腿在這把刀的刀鋒下變得就好像是兩段腐爛了的木頭。
 
    刀鋒一落下,她就已不再是舞者,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斷腿的舞者。
 
    那麼美的腿,那麼輕盈、那麼靈巧、那麼美。
 
 
…………我是華麗麗分隔線…………
 
 
貪歡一宿
 
 
    浴室中熱氣騰騰,卓東來正在洗澡,彷彿想及時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。
 
    這間浴室在他的寢室後,就像是藏寶的密室一樣,建築得堅固而嚴密。
 
    因為他洗澡的時候絕不容任何人闖進來。
 
    因為無論任何人洗澡時都是赤裸的,他也不能例外。
 
    除了他嬰兒時在他母親面前之外,卓東來這一生中從未讓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過。
 
    卓東來是個殘廢,發育不全的畸形殘廢者。
 
   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點,他發育不全,只因為他在娘胎中已經受到另外一個人的壓擠。
 
    這個人是他的弟弟。
 
    卓東來是孿生子,本來應該有個弟弟,在母體中和他分享愛和營養的弟弟。
 
    他先生出來了,他的弟弟卻死在她母親的子宮裡,和他的母親同時死的。
 
    「我是個兇手,天生就是兇手,」卓東來在惡夢中常常會呼喊:「我一出生就殺死了我的母親和弟弟。」
 
    他一直認為他的殘廢是上天對他的懲罰,可是他又不服氣。
 
    他以無比的決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礙,自從他成年後。就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,也沒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會因為練習像平常人一樣走路而痛得流汗。
 
    可惜另外還有一件事卻是他永遠做不到的,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做不到。
 
    他永遠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,他身體上的某一部份永遠都像是個嬰兒。
 
    卓東來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,是被熱水泡出來的,他喜歡泡在滾燙的熱水裡。
 
    他沐浴的設備是特地派人從「扶桑國」仿製的「風呂」。
 
    每當他泡在滾滾的熱水中時,他就會覺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邊,又受到了那種熱力和壓擠。
 
    ——他是在虐待自己?還是在懲罰自己?
 
    他是不是也同樣將虐待懲罰別人當作一種樂趣?
 
    現在卓東來心裡所想的卻不是這些事,他想的是一個人,他在想李尋歡。
 
  那個盲目執著相信著愛情的人。
  那個總是恣意揮灑著生命、大口飲酒、尋歡作樂的人。
  那個始終溫柔的微笑著包容他所有罪惡的人。
 
  蝶舞的死、朱猛的仇,應該讓李尋歡對他從此恨之入骨。
 
    他真的已經離開了長安嗎?
 
    卓東來覺得在這裡想這個問題的自己實在很傻很笨。
  他竟然也會做出這種蠢事。
 
    所以他忍不住要笑。
 
    可是他還沒有笑出來,他的笑容就已經被凍死在他的皮膚肌肉裡。
 
    他的瞳孔已收縮。
 
    只有在真正恐懼緊張時,他的瞳孔才會收縮。現在他已經感覺到這一類的事了。
 
    他已經感覺到有一個人用一種他直到現在還不能瞭解的方法,打開了他這間密室的門,已經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後。
 
    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,卓東來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。
 
   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不信。
 
    他很快就想到一個人,唯一的一個人,「李尋歡,我知道一定是你。」
 
    「是的。」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說:「是我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忽然長長歎息。
 
    「我沒想到你還會出現在我面前。」他說:「你不恨我?」
 
    「為什麼?」
 
    「因為我傷害了很多你重視的人。」卓東來說:「你應該恨我。」
 
  「我早說過,」李尋歡喑啞道:「不管你怎麼對我,我永遠也不會惱你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又歎息:「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為什麼會突然在你身邊出現?愛情真的這麼盲目嗎?」
 
    「我沒有。」李尋歡說:「我希望你騙我。」
 
    「為什麼?」
 
    「這樣我們兩個,」李尋歡頓了頓,聲音中有種沉重的傷痛:「就可以一生一世,相依相戀。」
 
    「……」
 
    「除了司馬超群,就沒有其他人能進入你心裡?」
 
    「沒有。」卓東來說:「因為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。也是唯一的朋友。」
 
    他說的是實話,卓東來一向說實話。
 
    因為他不必說假話。
 
    在大多數人面前,他根本完全沒有說謊的必要,對另外一些人說謊根本沒有用。
 
    李尋歡已經看出了這一點。
 
  所以他苦笑。
 
    「早知道就不問你,」李尋歡歎息:「你的實話比謊話更傷人。」
 
    「你為什麼喜歡我?」卓東來問:「我身邊的人,敬我、怕我、恨我,卻從來沒有人喜歡我。」
 
    「愛情如果需要理由,就不是愛情。」李尋歡的聲音很平淡:「就像你對司馬超群好,我對你好,都不需要理由。」
 
    「我對司馬不是那種感情。」
 
    「無妨,總有一天你會明白。」
 
    「我不想明白。」卓東來說:「永遠不想。」
 
    「很好,」李尋歡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:「現在你可以站起來了。」
 
    「為什麼要站起來?」
 
    「再泡下去你就會被燙熟了。」
 
    「我能不能不出去?」
 
    「不能。」他輕笑:「除非你希望我親自抱你起來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立刻就站起來,對於無法爭辯的事,他從來都不會爭辯的。
 
    「我本來以為你會比較喜歡我抱你。」李尋歡說:「現在我有些失落。」
 
    卓東來跨出浴桶,披上貂裘,他的動作很慢,每個動作都很謹慎。
 
    因為他已聽出了李尋歡聲音裡的慾望。
 
    李尋歡不會強迫他,也不會要脅他,可是只要他的動作讓李尋歡覺得是種隱含邀請的誘惑,今天晚上可能就會發生一些他不想發生的事。
 
    他絕不給他這種機會。
 
    李尋歡無疑正在觀察著他,對他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。
 
    「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,你的反應和速度都夠快,內家氣功也練得很好,當今天下已經很少有人能擊敗你。」李尋歡說:「我相信司馬超群也不是你的對手,因為他遠遠不及你冷靜。我從未見過比你更冷靜的人。」
 
    「有時候我也會這麼想的。」卓東來又在笑,「每個人都難免會有自我陶醉的時候,尤其是在夜半無人時,薄醉微醺後。」
 
    「我倒挺想見見你自我陶醉時的模樣,」李尋歡哈哈一笑:「嚴謹自律的卓東來,也會有自我陶醉的時刻。」
 
  他挑眉笑道:「一定很可愛。」
 
    「別奢求一些不可能的事。」卓東來說:「這一類的事我根本連想都不去想。」
 
    「為什麼?」
 
    「因為我絕對禁止自己去想,」卓東來笑得彷彿有點感傷:「一個人如果還能活下去,像這一類的事就連想都不能去想。」
 
    李尋歡低聲道:「所以你寧願壓抑自己、委屈自己,也不敢去追求希望?」
 
    「是的。」卓東來說: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。」
 
  「東來,」李尋歡忽然自身後抱住了他,輕聲附在他耳旁說:
 
  「看你這模樣,讓我感到非常心疼。」
 
 
  貂裘,緩緩滑落……
 
 
 
待續……
 
 
作者感言:
 
  不是故意斷在這麼關鍵的地方,可是天都亮了……明天要搭飛機,所以先來補眠啦!沒想到只是改寫也這麼困難……
 
  標題已註明是偽物了,所以別問我蕭淚血跑哪去了,這個角色基本上已經被李尋歡替代。(不過我一直懷疑他其實是卓東來的孿生弟弟,而且古龍也有提到他的臉似乎有經過易容。)反正也只是猜測啦!可憐的小高也只淪為過場人物……
 
  之後陸陸續續將會是一連串的《英雄無淚》或《淚痕劍》相關文,我已經買到DVD了,不過得等回國才能拿到。為了配合華麗麗的東來美人,接下來的文章字體顏色一律為紫色~尋歡美人的白色因為看不到,所以不在考慮範圍啦!
 
  沒想到我光靠MV也能寫這麼多東西,製作MV的大大實在太厲害了!話說在大陸,這種一人飾兩角的耽美CP叫「水仙」耶……好神奇的名詞,是根據希臘神話吧。
 
  下次見面應該要等一星期後囉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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