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馬超群的名聲越來越大，他也越來越忙，我常常十天半月都見不著他的人影。
但他對我還是很好，對孩子也很好，只要他在家，即使再忙也會陪我們一起吃飯。
通常跟我們一塊用餐的還有一個人。
「東來，多吃點，」司馬超群夾了一塊魚放進卓東來碗裡，「最近實在太忙了，我看你都沒好好吃飯，整個人瘦了不少。」
「婉兒的菜一向燒得好，總該合你胃口吧？」他轉頭對我溫柔一笑，也為我夾了塊肉，接著又說：「你只要一累就不吃東西，這樣身體怎麼受得了。這次看在婉兒的面子上，無論如何也不能挑嘴了。」
我也笑著夾了一箸菜放進司馬超群碗裡，「是啊，最近看你的確消瘦不少，實在該好好補一補，否則怕有人會心疼呢。」
「哦？」我的丈夫饒有興致地挑起眉，問：「我怎沒聽說過這件事？」
「上個月卓先生房裡新收了個漂亮的孩子，最近可受寵得緊。」我微笑著瞥了卓東來一眼，接著說：「下人們都在傳，卓先生可一天都離不開她呢。」
當我說出這句話時，氣氛頓時變得有些怪異。
我的丈夫依舊在微笑，卓東來也依舊沉默地吃著碗裡的菜，沒有人開口。
過了一會，我的丈夫才回神般拍拍卓東來的肩膀，笑著調侃道：「原來東來想成家了啊。如果真是個好女人，定下來也無不可。至少我就不必老是擔心你不會好好照顧自己了。」
「沒這回事。」卓東來輕輕放下碗筷，淡淡的說：「我不會成家。」
他沒有說為什麼，司馬超群也沒有問。
就好像事情本該就是如此。
理所當然。
在這一刻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如此痛恨他們對彼此那種無需言語的絕對信任。
——彷彿他們與週遭隔開了一個獨立的世界。
——沒有人能介入。
於是我笑著替我的丈夫盛了一碗湯。
——清燉鱸魚湯。
那是我親自上街挑選食材、獨自一人待在悶熱的爐灶旁守著火候、整整花了三個時辰細細熬煮出來的一碗湯。
——沒有假手任何人。
我將湯端到他的面前，卻沒有交到他伸出欲接的手上。
當他疑惑的看著我，我只是微笑著拿起湯勺，淺淺舀了一勺，稍稍吹涼後遞到他的唇畔——
他愕然望著我，我沒有說話，只是執著而堅持地凝視著他。
我知道他在乎什麼。
——無非是卓東來和世人的眼光。
但我偏偏就是要這麼做。
我知道做出這件事的自己一點都稱不上聰明、甚至有些愚蠢。
那又如何？
我就是想這麼做。
而且就是要在卓東來面前做給他看。
況且我知道我的丈夫一定會屈服的。
——因為他是司馬超群。
司馬超群是永遠也不會讓相信他的人失望的。
當他終於張唇喝下我手中的湯，我雙眼卻緊緊盯視著卓東來。
彷彿想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異狀。
但他什麼表情都沒有。只是沉默地低頭喝了口茶。
舉手投足間依然優雅安祥、完美無缺。
就好像他根本沒見到眼前正發生的事。
就好像他根本一點都不在乎司馬超群。
我不禁冷笑。
即使那是無人可介入的世界，我還是能夠影響它、甚至毀滅它。
——因為我是吳婉。
——是司馬超群的妻子。
這一點沒有任何人可以否認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聽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分隔線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這件事過後沒多久，某日，當我經過卓東來所住的院落，卻看見一幕我畢生都難以忘懷的畫面——
那時正值嚴冬，天上下著雪，冷風刮在身上就彷彿刀割般，即使我身上穿著重裘、懷裡摀著暖爐，卻依然被凍得發抖。
但我卻見到一名少女全身赤裸裸的跪在卓東來所住的房門前。
剛開始我以為自己眼花了，走近後才發現並不是我看錯。
我撐著油紙傘默默站在梅樹下觀察了她很久。
她看起來很年輕，比傳言中的要年輕太多了。容貌也極美，雖然稍嫌青澀，但不出幾年絕對會出落成傾國傾城的美人。
——美得足以讓任何男人願意為她做任何事。
但如今這樣的少女卻快被凍死了。
她不知道已經跪了多久，全身都在顫抖、白皙的肌膚也已凍得發紫、臉色青白得彷彿死人般，看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暈過去。即使如此，她依舊沒有離開、依舊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人出現般，固執地堅持著不肯離去。
雪花飄落在她的身上，逐漸將她覆蓋，看起來就好像披了一層銀白的薄紗舞衣。
當她終於支持不住地倒在積雪上，我才靜靜地撐著傘走到她身旁。
我忽然注意到她有一雙極美的腿。
那雙腿修長而結實，線條勻均柔美，肌肉充滿了彈性。雖然已經被凍得變成了紫色，看起來卻還是那麼樣好看、那麼樣美麗。
——我竟然找不出任何形容詞來形容她的那雙腿。
少女雖然倒在了積雪上，但她並沒有暈過去。
當我一走近，她立刻就抬起了她的臉。
我注意到在那瞬間她的眼中彷彿盈滿了喜悅與熱切，卻在發覺我並不是她所想見的那個人時，眼神中的光采剎那就黯淡了下來。
——變成了一片死寂般的灰黯。
我當然知道她所等待的人是誰。
我也知道她早已愛上了那個人。
我凝視了她很久，才輕輕開口問：「妳不走嗎？」
少女沒有回答，只是沉默地注視著我。
我看出她眼中的執著，於是我輕輕歎息：「再不走，妳會凍死的。」我頓了一下，接著說：「妳自己應該明白，就算妳死在他面前，那個人恐怕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的。」
少女的雙眼一瞬間就失去了神采。她癡癡望著地上的積雪，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。淚水一顆顆滴落在雪上，瞬間就被凝結成了冰晶。
彷彿傳聞中海上鮫人的眼淚所化成的珍珠一般。
璀璨、美麗，卻又如此悲傷。
我慢慢蹲了下來，用手絹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。
少女看起來很驚訝，但她並沒有拒絕我的舉動。
等我擦乾了她的淚，我開口問她：「妳叫什麼名字？」
「……小蝶。」她微弱地說。
我忽然笑了。
「小蝶，妳喜歡跳舞嗎？」我用一種特別溫柔的語調緩緩說著：「如果妳想回到那個人身邊，就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。」
「妳也明白，他只喜歡對自己有用的人。」
小蝶沒有說話，只是默默聽著。
我溫和的望著她，「妳有一雙極美的腿。非常美、美得讓我找不出任何言詞來形容它。用這麼美的腿所跳出來的舞一定也是極美的。」我對她微笑：「只要妳願意，沒有男人不會為妳的腿所迷、不會為妳的舞所惑。他們都會因為這畢生僅見的絕世一舞而愛上妳。」
她癡癡看著我很久，忽然嘶聲開口：「即使是卓東來？」
我又笑了，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：
「對，即使是卓東來。」
一年後在卓東來生辰那天，司馬超群和我合送了一份大禮給他。
當小蝶穿著一身銀白色、薄如蟬翼般的羽衣，在眾人面前翩翩起舞時，那瞬間，全場鴉雀無聲。
沒有任何人敢說話，也沒有任何人捨得說話。
大家都怕一說話，眼前的仙子就會如夢般悄然而逝、不留絲毫痕跡。
當小蝶舞完，過了很久還是沒有人開口、也沒有人動，大家都怕一動就會失去了方才所經歷的美好而奇妙的感受。
我注意到卓東來看小蝶的眼神變得不一樣了。
雖然他眼中也有驚艷與欣賞，更多的卻是評估與算計。
我淺淺啜了口酒，看著我的丈夫朗笑著搭上卓東來的肩，附在他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。
他微一錯愕，視線朝我望來，然後他對我笑了。
——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對我微笑。
我才發覺，原來他笑起來也是很迷人的。
他笑著對我舉杯，我也笑著回敬了他。
明明是極為芳香甘醇的美酒，為什麼卻在流入喉中時，竟品嘗到了苦澀？
若干年後，我聽郭莊說，洛陽雄獅堂朱猛身邊有一名他平生最鍾愛的女子。
——名喚蝶舞。
【待續】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聽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分隔線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作者感言：
終於寫到蝶舞出場了★*"`'*-.,_,.-*'`*＊ˋ( ￣▽￣)ˊ＊*
寫到目前我突然發現其實我對《英雄無淚》裡所有的角色都是很有愛的嘛～（或者只是因為對卓爺的愛屋及烏哩？）
聊聊蝶舞這個角色，古龍對這名女子無疑是偏愛的，所以花了很多筆墨從側面去描寫她的腿、她的舞。而他不正面直述，而是透過別人的角度去寫，更增添了蝶舞本身的神秘與虛幻，以及賦予想像的空間。可以說千百個人心中的蝶舞，就有千百種形貌。
至於《淚痕劍》中的蝶舞因為與原著相差實在太大，其實差不多等於原創角色了，因此暫且略過不提。
不過我個人倒是很喜歡編劇賦予卓爺和她的一段情。
因為讀原著時，我最難理解的，就是為什麼蝶舞要自斷雙腿？
如果她只是想令朱猛痛苦、想讓小高和朱猛決裂，當她出現在他們兩人面前時，其實目的就已經達到了。
——為什麼她還要跳那銷魂一舞？
——為什麼她要自斷雙腿？
而且從她和卓東來的對話來看，不難發現兩個人之間彷彿是舊識。
因為她知道很多卓東來比較私密的事。
無論是他與司馬間的曖昧情感。
或者是他的刀放在哪個地方。
因此我們可以大膽猜測：會不會從一開始，蝶舞就是卓東來派去朱猛身邊的人呢？
不過這也只是猜測。
但我想，或許卓爺也想不到蝶舞會那麼做吧！他一開始的目的其實只想讓蝶舞分裂朱猛和小高，這樣他才能輕易的擊敗他們。當小高準備要走的時候，其實這目的就已經達到了。
但蝶舞卻阻止了小高。
當卓東來問蝶舞：「妳還能舞？」
而蝶舞回答他：「你有沒有看見過吐絲的春蠶？只要牠還沒有死，牠的絲就不會盡。」
為什麼蝶舞會用春蠶來比擬自己呢？
「相見時難別亦難，東風無力百花殘。春蠶到死絲方盡，蠟炬成灰淚始乾。
曉鏡但愁雲鬢改，夜吟應覺月光寒。蓬萊此去無多路，青鳥殷勤為探看。」
李商隱的這首《無題》其實是首相思詩。
而「絲」字又與「思」同音雙關。
蝶舞是否想藉此暗喻什麼？
她對何人的思念是只有到死才能解脫的？
最終死前她對朱猛唱的那曲《西江月》，古龍從中做了些修改。我疑惑的便是究竟是他的筆誤或刻意改寫？
「鬢髻忽忽梳就，鉛華淡淡妝成。青煙紫霧罩輕盈，飛絮遊絲無定。
相見不如不見，有情何似無情。笙歌散後酒初醒，深院月斜人靜。」
青煙紫霧罩輕盈。
紫霧，為什麼要將翠霧改成了紫霧？
紫色這個顏色，在《英雄無淚》裡通常只代表了一個人。
一個有情卻似無情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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